1.年,重回亭方
我爸的小工厂在负债挣扎几年后,终于倒闭。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
前一年才狠罚过一笔款,又突遭技术人员控温配比出错,一卡车一卡车的货发出去,又一卡车一卡车退回来。
这成了压倒工厂的最后一根稻草。
厂关门后,我爸索性埋进酒精里,整日酩酊大醉。我妈傻了一样,只会在电话里和我哭,“当初我就不该让他弄工厂……”
但当初的事谁知道?谁不想搏一搏,拼一把荣华富贵、事业有成?
我不知道怎么劝我妈,心里也恨自己没用。
彼时我大学毕业刚两年多,和人一起合租一千块的出租屋,朝九晚五,拿税前三千八百块的工资。手上有过一些积蓄,但在钟磊出国时全给了他。
小姨打电话催我几次,叫我回去一下。
“你爸妈这样你当真不闻也不问?林嘉那么小,我要商量也不能和他商量!”
林嘉是我弟弟,那年读高三。
到家我才发现情况多糟糕,家里有生人,烟雾缭绕。我爸正在床上睡着,呼噜震天。爸瘦了,可还能从干瘪的胸腔振出那么旁若无人的呼噜,很讽刺。
我妈对人赔笑脸,说“肯定不会少”。
“不会少,在哪儿、什么时候?”来的人抱团,问一样的问题,气势逼人。
我妈没见过这“墙倒众人推”的阵势,表情惶惶。
年轻时,我妈也是镇上的时髦人,戴宝石花手表,穿我爸买回来的全羊毛大衣……现在往半百奔,反倒落得这样卑躬屈膝?
听我妈电话里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又是另一回事。我躲进房间抹眼泪。
小姨也跟着我哭。
石建嵘的名字就是那时被提起的。
小姨说:“石建嵘——你那个圆圆脸同学,上门了几回。”
我愣一下,反应过来。石建嵘算我们这小镇上东边不亮西边亮——还大亮——的人物。
“我爸也欠他钱?”
“那没有。人家就是看你爸现在弄得翻花皮袄一塌糟……看不下去。”
我好像猜出了小姨催我回来的意思。
“你看看你妈,老了七八岁……你看这天天一堆人堵上门。”
小姨和妈妈感情极好,外公走时,她们一个五岁,一个十二岁。小姨算是妈妈背大的,而我又是小姨背大的。
“我能拿出来的都拿了,不顶用。你说这家现在还能指望得上谁?林嘉一眨眼考大学,不得供?”
说到这份上,先前隐约的猜测基本坐实。
“他问我干嘛?”我明知故问,眼前浮现出石建嵘读书时的样子:圆脸,一双大眼睛,明亮、狡黠,看起来总像在笑。
我有些清高地骄矜,对读书不好的同学没偏见,偏对爱围着老师转悠的石建嵘没好感——马屁精,我还不喜欢他没事给我传纸条。
我胆小,怕被老师逮住,无奈之下,回传过去一回,说我不喜欢这样。石建嵘笑嘻嘻挠头:“对不起。”
后来再听到他名字,已是大学毕业。那会儿找工作不容易,我东奔西跑面试,三天两头要我妈给我转钱。
我奶就叹气,“读书多有啥好,你初中有个同学,姓石的,没爸没妈,没念几年书,照样发了。”
“怎么发了?”我问。
“有钱,开小轿车。”
我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年,亭方镇上自己开汽车的确实凤毛麟角。
“人家这时肯伸一竿子不错了。”小姨继续说,“你爸这窟窿要多少钱去填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
但石建嵘让我知道了:四十万。
2.年-年,我结婚了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石建嵘来家里接我“出去坐坐”时说,口气里满是“柳暗花明”,好似感谢我爸遭的这一劫,成全了我和他“修成正果”。
我波澜不起,甚至不屑。
喜欢是无私。是钟磊出国时,我把所有积蓄换成美金,让他别苦了自己。
石建嵘懂什么喜欢?不过趁火打劫。
但我没脸把心里的不屑和想法漏出零星半点。他石建嵘做生意的,有所图再正常不过。难道还指望他喜欢我到上天入地,此生不渝,拿四十万眼不眨往水里扔?
又不是演深情电视剧。
我不言语,用似是而非的矜持掩饰内心。石建嵘误会我,“还和上学时一个样。你那时就不爱说话。”
在对他无感这点上我是和上学时一个样。
既是无感,就扯不到“爱”。
想到“爱”,我心针扎般。多讽刺!钟磊在遥远的委内瑞拉为他和我的未来打拼,我在这里卖掉了自己。
当年他签下三年驻外合同时,谁想到有这样的变数?
那时我们都信心满满,相信会有富足的未来——我们是拿了两人在一起的好时光去典当近一倍薪水的驻外补贴,我们如此牺牲,怎么会典当不到美好的未来?
可是造化弄人。
然而,我又庆幸他不在身边,这让我做决定容易一点。
石建嵘读的技校,我没过问过他第一桶金从哪里来,只听说干过百八十行,从化学溶剂到模具加工再到钢材……
他也没问我读书工作谈恋爱那些事,好像我是直接跨到眼下二十五岁年纪的。
我和石建嵘是那年春节结婚的。
“就春节好吧?”他说。是商量的口气,但没商量的意思。
小姨听后还是哭,哭得更厉害,“有人生来就是还债的……不要再想三想四。你看看小姨现在……”
我抬头打量小姨。
我的小姨只比我大十来岁,从前极清瘦,到劝我“会好”时已经有了一副岁月安好的胖脸盘和圆身段。
岁月摧人,小姨早忘了自己年轻时也曾为爱情拼命挣扎、哭天抢地过,如今她被有儿有女的生活滋润了、收买了,都愿意把“好日子”捧在手心给人看了。
“而且嫁他算得好福气,上人都不在,少掉多少婆媳烦,一进门就你做主……会好的。”
我不知道会不会好,但我知道我妈将不会再愁容惨淡,我爸也不会喝得步伐踉跄,家又会变成一个正常的家。
一切都按石建嵘的意见安排。
结婚仪式不铺张,石建嵘是个讲求实惠的人。
但桌数多,他又坚持在镇上办——说“坚持”不对,并没有人和他争,他怎么说怎么好,所有人都在心里感恩戴德,唯他马首是瞻——地方就难选。
最后婚宴办在了我们中学的食堂里。那一年亭方镇中学关闭改建,石建嵘找了人后把食堂临时“扩建”了一把。
来的同学都说想法高明,说石老板还这么懂浪漫,紧跟潮流走怀旧风。
我没怀旧的感觉,也不觉得哪里浪漫。倒是石建嵘,举着话筒粗声粗气喂喂几声后,真情假意难辨地忆了很多当年,圆圆的脸在俗气的灯光下显得滑稽。
那一夜,石建嵘醉得不省人事,我在他的鼾声中放声大哭。哭钟磊,哭自己,也哭石建嵘,哭他的四十万——他图什么呀?!图我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可第二天睁开眼,我已经忘了昨夜里的悲戚,拉窗帘、晒被子、坐下来一起吃早饭……
血缘这种事有时像玄学,先天里想必我就有和小姨一样“认命”的基因,我的人生从此被划分成两截:不算坏的前段,以及将戴着微笑面具生活的后段。
3.年-年,前男友搅起的涟漪
结婚的事,我是用邮件通知钟磊的。
无数遍敲敲打打过后,我把催人泪下的措辞全删了。率先背叛感情的人配说什么深情?连辩护都不需要。
我简要叙述前因后果,“……这是无奈的选择。”
钟磊回复我“新婚快乐”。我盯着那四个字看到眼睛发花。
石建嵘并没我奶形容的那般“发”。
他有辆黑色老奥迪,没房子,一直住在亭方,应酬晚了在宾馆睡。直到定了准备结婚,才贷款买了一套。
他没瞒我,说乡下人嘴巴传得凶,七八年总共也不过挣了八九十万。
我心算一下:拿一半给我家?我脸那么大?
石建嵘给了我两个地方选。一处市中心,便捷;一处新开发的,临湖精装,但是远,和亭方镇几乎成对角。总价相当。
我不出钱,自认没发言权。
但石建嵘这次却顶真,不肯拍板,“你选。”他说。
“临湖的吧。”
这么选,一是清净,二是那里离林嘉学校近,既然回来了,周末帮他多补习补习数学和英文,也方便。
石建嵘说:“就知道你会选那里。女人全这么不实际。”
我在心里想:我还不实际?不实际我结这个婚?
我还有更实际的地方:房子边上有一处4A级风景区,以前没什么人,后来每年清明节前后搞一次会船节赛龙舟,声势影响造出来了,风景区越扩越大,报上老有招聘广告。
我学外语,二外也不差,在那里找份工作不难。
石建嵘听我说要上班,颇奇怪,“随便你。”
可从语气到语调都是:“何必呢?”
我不管。倒不是践行女人独立那一套,只是对石建嵘那四十万上心。哪一天,这段带着微笑面具的婚姻撑不住走到头,我希望自己不欠他,也算保存点颜面。
婚后的生活乏善可陈,说“平平淡淡”也未尝不可——当一个女人无法捧出浓情蜜意,只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妻子,最好也就只能到“平平淡淡”的程度吧?
直到第三年。
那一年,发生了好几件事。先是石建嵘的俐嵘建筑公司开年后摆开起来了,他意气风发,说我“旺夫”。
结婚时,我“不切实际”选的那套临湖房一年多工夫,总价翻了近一倍。
石建嵘开始注意这个以前他从没想过的行业。尽管初始只是个“倒爷”角色,钱却像长了眼长了脚,往他账户里扑。
我爸偶尔听这个女婿轻飘飘说起几个数字,眼珠都不会动。他一定想人比人气死人,几套房子一卖一买、一进一出间,钱就这么容易地来了?他当年怎么没这样的好运气?
第二件,四月份,就在赛龙舟那天,我见到了钟磊。
我和他如何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目光对接起来的,放到现在想,仍觉匪夷所思。那天人多少啊,摩肩接踵,锣鼓喧天。
钟磊身边陪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我自己也被腰里的对讲机不停使唤,他朝我晃晃手机。意思是再说。
我却一整天心神不宁,想晚上在家接钟磊电话可能不方便,特地和石建嵘说有饭局,下班就去了景区附近的居酒屋,边吃边等。
到晚上九点,钟磊发了消息来,说人刚安顿好,问我方便吗。我把电话打过去,他接起来,两人都没话。静默一阵后,钟磊说:“你看起来挺好的。”
我无意说我,问他:“你呢?”
钟磊说还行。钟磊说从委内瑞拉回来后,机缘巧合,被临时借去了一个外事服务部门。白天他就是陪同欧洲客人来观龙舟赛开幕礼的。
“没想到这么巧。”他说。
“是啊。我在这里上班。你……谈朋友了吗?”
“还没,忙。”
“对不起。”我把欠了几年的三个字补给他。
“要说对不起,该是我。”
“你不是恨我吗?”我忽然委屈起来。
去年初,我银行卡里多出两万块,不用问也知道是钟磊“还”回来的。我被那笔钱刺激得无法喘息。
“别说傻话,拿谁的,也该还。”钟磊显然明白我指什么。
“我现在在景区南街尾的小酒馆,你要过来吗?”
又一阵静默后,钟磊说:“不了,明天还要起大早。林俐,”他的声音忽地轻下来,“好好过。你过得好,我才……放心。”
我趴在桌上哭出声——我过得好吗?我没有忘记过他啊。
每次看日历,都会心算一遍还有几天他回来。随着日期越来越近,多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盼钟磊来一个电话,又希望不要有。
每个夜晚临睡前,也会想他。起初像个仪式,后来自然而然成了习惯。但我把这习惯隐藏得很好,悄然无声。
可那一天,在真见着人、听着声音后,“隐藏”被打破了。
有什么东西——不光是想念,更多是空落——钟磊不愿见我,他和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的空落,怪兽一般叫嚣着朝我扑。
我脸贴着桌子,手抵住心口,好像那里碎了一样。
我找服务员要了清酒,自斟自饮。起初还清醒,到了家才开始晕乎,我躺在浴缸里,鼻息重,头也重。
那晚石建嵘回家比我还晚。
因这一点,石建嵘在亲戚间口碑极好,都说我命好,“会赚钱还没花花肠子的人现在哪里找?”她们说。
我用胳膊肘推他,“别。”
“哪来的脾气?”他当我欲拒还迎。
“怎么,你花四十万买来的,就不能有脾气?还你呢?还你四十万你和我离吗?”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这句“狂言”让石建嵘仿佛冷不丁吃了一鞭,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怔一下,随即把我从沙发上拎起身。
“老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别说一个,一手一个都行。我什么地方委屈过你?给你脸了。”
已是四月,脚板心踩在地砖上,还是很凉。凉意激灵得我脑袋一下轻了。
我开始为刚才的话后悔——话没经过脑子就滑出来了。
结婚三年,石建嵘他确实没委屈过我,如同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妻子一样,他也做着规规矩矩的丈夫。
再说是我自己答应嫁他,他没押着我没捆着我。
我摇头。
却不知这更加激怒了石建嵘,他手挥起来,影子闪过我眼角,又生生收住。我却在下意识闭眼躲避中,一个踉跄,下腹正撞在茶几角。
这就是第三件:我失去了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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