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龙
题记:冲龙,贵州省普定县正月十五传统观赏性娱乐节目,冲龙时由烧铁水的师傅们把高达两米的火炉拉斜,慢慢地倒出熔化的铁水,两个人一组一前一后用钢桶抬到空地上,拿铁勺舀出来,对准舞动的龙和热闹的人群,用木板使劲向天空打出去,场面异常壮观。
(上)
薄雾还未散去,依旧笼罩着发白的天空,四周静悄悄的,小城的人似乎都还在梦乡之中。塔山下的护城河水轻轻地流淌着,沿着两岸的房屋,麦田,路灯,从龙潭一直向着县城的第二小学,再过西门桥,至老客车站,玉皇阁,才慢慢汇入沙湾的河沟里,最后进入夜郎湖中。东华山的第一声晨钟敲响了,钟声浑厚、清亮,借着山势的独特位置,如月夜里的河水突然间飞入一块密度极大的石子,渐渐把周围的一切唤醒过来。县城人开始揉着惺忪的睡眼,立起身,极不情愿地打开电灯开关,刹那间,黑暗的屋子里亮堂了,拨开水龙头,净白的水流涌了出来,刷牙,洗脸……外面闹腾着,卖豆浆油条的简易小推车灵便地钻进窄窄的街巷,小车上热腾腾的,冒着白烟。买早点的人通常都要买上两根金黄油条,再端着一杯米汤色的豆浆,于是这一天就这样伊始了。县城人说,用火石坡的水洗漱,吃小推车上的油条,安逸,实在。
这时,人们次第从房门里走出,学生,上班族,务工人员,出行的……不一会儿就把刚刚还冷清着的大街吵醒,脚步声,问候声,哈欠声,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跌跌撞撞,响彻在安织路,富强路,园丁路,文明路……人群东奔西走,你来我往,让人料想不到这又是一个寒冷的腊月。
开豆腐坊的人家的屋顶上早早地就飘出了洁白的炊烟,弯弯曲曲的,像风故意吹出来似的。东华山上的大雄宝殿里也燃起了祈福的香,蜡,纸钱,烟雾从内殿里散至外面,天色尚未完全清晰起来,晨雾和炊烟、焚香烟气接触在一起,竟让人分不出什么是烟,什么是雾了。
打体育场顺着富强路直走,尽头是西门桥,站在桥上,远远就可看见立在老街路口的写有“大明定南所旧址”七个大字的红砂方石碑。这块石头便是老街的街头了,走近老街,脚下是矩形的青石板,一块挨着一块,铺满了老街的地面,两旁的黑色瓦房矮矮的,蜷缩在外围的高楼里。两旁的屋子多是些小门面,店内经营着衣物鞋袜、理发、柴米油盐等小生意。这些小店的不远处,有一家纸火铺,主人姓王,人们都喊他老王,老王精神矍铄、性格爽朗。老王一家在此生活已经多年了,老人扎花圈,写毛笔字,卖祭祀物品,偶尔也吟上几副即兴对子,县城里的人都乐意到他的店里买各类祭祀什物,老人也帮着撰写一些挽联。
年关将近。老王的活计就开始多了起来,买香蜡纸烛、春联的人多了,老王也就忙了,在小店里跑出跑进,忙里忙外,好不充实。除了忙活这些以外,老王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扎龙了,扎县城人耍的大龙。
煮上一壶苦丁茶端放在院里的八仙桌上,老王已经在剥篾条了,篾条是县城人的说法,是竹子上最筋道、最韧的那部分。竹子是老王在职中门口的那条街上买来的,大金竹,扎龙须用大金竹,这样扎出的大龙才结实、立体。老王先把金竹用锯子锯成一节一节的,然后用柴刀劈成片,再划成条,最后用篾刀取出竹子最韧的地方,就是俗称的篾条了。把一根根竹子细化成篾条,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老王说这是针线活,得靠耐劲。水泥地面上的一堆堆精致的篾条便是大龙的骨架,看着地上的篾条,老王会心一笑,闪着灵光的双眼似乎正在勾勒着些什么,仿佛透过他的双眼,一条大龙就要腾云驾雾,飞窜起来。搭龙骨架,拼接龙身,再绷上特制的彩色布匹,而后协调整体……每一个步骤都将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的差错和闪失,否则做成的大龙就极不自然,看上去就没有灵巧,舞起来也就不栩栩如生了。扎龙的最关键之处就在于龙头,龙头的好坏与否直接决定着这条大龙的命运。龙头好大龙妙——县城人如是说。
老王扎龙在县城是出了名的,老王被老街人称为龙的传人,但老王听后只是笑笑,他想起了多年前他做第一条龙的场景。那一年,老街上的舞龙队的找到他,咨询他是否会做龙,那时的老王还是小王,还很年轻,但是当舞龙队的找到他后,他便欣然应允了,于是就接下这单大活,做了平生的第一条龙,从此之后一做便是三十多年。老王说,那一年他答应做的第一条龙,也是平生第一次做龙,老王说那时上有老下有小,经济拮据,有生意找上门来,哪有谢绝之理,然后就果断接下活,再到老街上找老师傅学扎龙,老王天赋禀异,不多时间就全部学会了扎龙的手艺。最后他自己在摸索中,果然就做出了他生命中的第一条龙,也顺利完成了舞龙队委托的任务。
老王坐在院里的八仙桌旁,倒一碗苦丁茶,吞下,小憩,老王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那时只要一到正月间,老街上就热闹极了,锣鼓喧天,玩龙的走街串巷,一大群人围着奔跑,场面壮观极了。老王总说,县城人玩龙,那是有历史的。
明末清初,老王的祖上就在这条老街上生活了。老房朱色板壁,房檐上面雕龙画凤,大门的两边立两根玄色石柱,房上盖青色厚瓦。老王说他的祖上来此最先是开绸缎铺的,在当时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据老王讲,那个时候,老街上就已经在玩龙了,老街上做生意的有钱人家牵头出面,把大家召集起来,出钱的,出米的,出人的,当然出人的主要就帮忙打打杂,年轻力壮的就举龙舞龙,成为舞龙队的成员。老王说从那时起,几乎每年都有玩龙的习惯。文化大革命那几年中断过,直到年之后才又战战兢兢地恢复过来,年时县政府还特意组织制作了四条大龙庆祝香港回归。老王记忆最为深刻的是他在年扎的两条用于参加地区舞龙比赛并获得大奖回来的大金龙,以往都是扎彩龙和黄龙,金龙却是第一次,出龙那天,舞龙队的还特意做了两条彩龙过老王的店里来迎接这两条金龙,当时老王还写了一副对联,上联:夜郎神龙出盛世;下联:穿洞文化铸古今。据知情人士说,那一天的人群把老街塞得满满的,场面壮观至极。
(中)
国统时期,有一支部队驻县城的城隍庙,有一位营长初到县城,便听说了当地人玩龙特别厉害,能把大龙玩得淋漓尽致,然而最为令这位营长感兴趣的莫属冲龙。营长听当地的老百姓讲,说县城有几帮玩龙的人,能在各种场面下都能把大龙舞得活灵活现,看不出丝毫破绽。这位营长一是不信,二是想想自己刚入驻此城,非得借此树立自己的威信,吓吓这些当地人。
那年,正月初八,黄道吉日。
县城舞龙队的人均数来到城隍庙,浩浩荡荡地舞着大龙游进了城隍庙的内院里,待所有人完全进入院中,营长下令把大门关闭,并令士兵把舞龙队团团围住,士兵手持步枪,枪柄朝地,齐刷刷一片,只听营长大喝一声道,“各位舞大龙的师傅们听好了,你们县城人说尔等能玩龙,还不怕冲龙,今天我就不信这个邪,偏要冲它一冲,不倒地者我赏大银票!”接着,舞龙队就在这严肃的气氛中开始耍起了大龙,锣声、鼓声、钹声放出了热烈的声响,只见大龙一会直上云霄,旋即又飞奔入海,一会呈盘旋状,一会又显扁担形……舞得正是时候,营长悄悄对身旁的士兵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士兵们就朝院里的舞龙队扔黄烟弹,小型土炮仗等,一时只见烟雾弥漫,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虽看不见了舞龙人,但是大龙却依然腾飞于烟雾之中,若隐若现,好似真龙临世,神气极了。眼看这样还是整治不了这群人,营长又令人抬了好几升圆鼓鼓的黄豆撒在院里,想弄倒这些舞龙人,到时再看看他们的笑话。锣鼓声照样高奏,声音热情激昂,大龙一如既往地在黄烟里,时高时低,作出各式花样……最后,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整不了这群人,营长也不便再为难,也果真兑现了承诺,发了许多票银。这事,成了县城人的佳话,传诵一时。
县城人耍龙是小戏,冲龙才是大戏。
当舞龙队将大龙举起来奔赴大街小巷时,老百姓早已准备好冲龙的家伙,竹筒花,牛角花,炮仗花……名目众多,各有所长。虽说是“花”,实则是火药穿了外套的另一种造型。
等到飞舞的大龙经过,老百姓就将各类“花”点燃,投掷大龙附近,这时舞龙队就要应着局势变换着各种招式来躲避,场面就此闹将起来,大龙走,人们也跟着走,闹哄哄的一片,老人小孩,妇女男士,全部都跑出屋外,跟着大龙,好在新年讨个彩头,沾沾大龙的仙气。说起冲龙的宝贝,县城人贼懂,贼精。县城人早在冬月就做准备,砍竹子,搜牛角,把竹子锯成杯状,一个竹节可以做两个竹筒,然后装上火药和引线,一个完整的竹筒花就制成了;而牛角花则不易弄,每年都是要到屠宰行以及跑到乡下的寨子挨家挨户地购买。县城人说,冲龙,就得大冲,大冲才能辟邪冲喜,才能在新年冲出个国泰民安,冲出个富贵吉祥。
县城人冲龙时还有件秘密武器,那就是营造情境的黄烟,黄烟是县城人特制的,找透气性极好的布,裹成厚实的圆柱,然后再往里填上硫磺,硝石,铁粉,一经点燃,瞬时黄烟弥漫,一时间充斥着场地周围,烟雾厚实,形成一朵朵祥云,从地面上升腾起来,与大龙相遇在一起,顿时真像神话剧里一般。外面的人都说,县城人玩龙冲龙,绝,妙!
县城人冲龙最为神气的就莫属于铁水冲龙了,铁水又被县城人叫作水仙花。早在多年前,县城一带就有富人放烟花,穷人打铁花一说。何谓铁水?即是用煤炭或木柴把火烧旺,架一口专门的大锅炼铁,把各家各户的废铁聚在一起,然后放入锅中,随着火苗子的作用铁块慢慢熔化,直至呈液态,顾名思义,这便是橘黄色的铁水了,黏稠,晶莹透亮,细腻,照得人心温暖,周身热乎乎的,这就算铁水熬好了,等舞龙队一来,就用木头勺舀一小勺倒在坚硬的木板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入夜空中,散落如点点星光,恍若水仙花一样的绽放,但县城人更多时候还是喜欢称其为铁水花,铁水花听着霸气。在铁水花开的四周,舞龙队手里的大龙游离于此,相得益彰。这时,周边的群众就欢呼起来,惊叫声,口哨声,赞美声……交汇在冲龙队伍里,连绵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下)
东华山上的晨钟已经撞响了,老街上卖早餐的吆喝声也飘进了小巷大街,豆腐坊的青瓦上又冒出了炊烟,天色朦胧,气温还在个位数徘徊。此时,已是旧历的正月了。
随着天空渐渐放亮,时间走到上午九点,县城老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遛狗的,玩鸟的,卖蜂窝煤的,摆小摊卖油炸洋芋的,闲逛的……人们好像都迈出了家门,往下半街去了。老街分为上半街和下半街,县城人都说:上半街的生意,下半街的香火。这是讲得有理有据的,上半街处于老街的入口处,闲时人流量就大,因此上半街的房子多是些用来做生意的;下半街呢?离老街口相对远一些,也相对清净一些,平时门口就坐着一些清闲人,喝大碗茶,吧唧叶子烟,拾掇针线活,在窄窄的巷子里,摆龙门大阵,笑声溢满巷子,朝远处流去……
今日是正月初六,吉日良辰。人流都聚往下半街去了,今天下半街要请大龙,要点灯,从今天起县城里又要冲龙、赏灯了,县城人自然不愿放弃观看请龙的场面,除此之外,十里八乡的好多人都赶了过来,要看一看县城人的请龙。人群围成蜂桶的地方,便是请龙的地界了,只见此处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人群的中间,横着一条精心制作的大龙,威武的龙头立在桌子上,龙头的对面,也端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一块上好的刀头(一块四四方方的熟猪肉,多用于祭祀),米酒,燃上土香,点上红蜡,烧三张纸钱。这时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双手执一只毛衣极好的大公鸡,先朝刀头方位作三个揖,转身,朝龙头处也作三个揖,便开口说四句(类似于顺口溜,祝福话语):
黄道吉日在此时,国强民富显壮志。
凭借诚心请祥龙,佑我县城永兴隆。
随后,用刀杀鸡,滴鸡血入酒碗中,舞龙组织者,舞龙队成员,掌管本次冲龙的经济者,皆一一饮用碗中鸡血酒,以明真心。紧接着,点亮各式各样的花灯,舞龙队员两手举大龙,龙头至龙尾一共十一节,每人手持一节,龙头前面有人手持一颗龙王红宝珠,走在前面,顿时肃静的请龙氛围就被欢呼声所取代了。首先从人群中开出一条大路,走最前的,是引路宝,随后是龙王红宝珠,最后是舞龙和彩灯队伍。先在老街上行走一圈后,才到玉皇阁,再到龙王庙,后至城隍庙三处进行相应的祭祀活动,毕,方才至县城的各街各巷,有时还要到邻近的乡镇或村里游玩。
早在几天前,冲龙组织者就已经下了请帖,接了贴的人家就要开始准备冲龙所用的炮仗花、竹筒花等,大龙到接贴人家,大家就要开始冲龙了,除龙头不能冲之外,炮仗、竹筒声等就响彻在大龙的周围,然后就有人在热闹时说四句:
武龙降瑞除春寒,龙头先保真平安。
龙腾天空富贵还,功名利禄莫用盼。
言毕,主人家答一句——应您老人家的金言咯!再随自己心意送给舞龙队一个红包,这家的冲龙就算完成。冲龙不仅只去人家户,还要到单位、企业等走上一遭,大家都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大有作为。
冲龙至每天的傍晚时分,就要迎龙归家,把龙身冲坏的地方修补好,冲得最坏的地方就属龙尾了,县城人冲龙,喜欢冲尾巴龙。完全修复之后,再待次日又接着冲,反反复复一直要到正月十五那晚,正月十五的那天是最为热闹的,文龙,武龙都要出场。县城人玩龙有讲究,分两种,一种叫文龙,又称彩龙,文龙只是变换各种动作,重在技巧,文龙只供欣赏,不能冲;另一种叫武龙,又叫火龙,除了进行各种玩龙技巧外,最为主要的使命就是被人冲了。县城人讲,赏彩龙冲武龙。
元宵节,太阳偏西,正是晌午时候。
下半街的舞龙队已经整装待发了,舞龙队员身穿舞龙彩服,衣物呈红、绿、黄三色,当地人说,舞龙的人要穿热色的衣物,看上去喜庆、热闹。腰间系上红腰带,脚蹬一双弓底新靴。壮汉们个个激情澎湃立在大龙的两侧,在舞龙队外围,便是花灯了,鱼兵灯,虾将灯,渔翁划船灯,走马灯……已立好点亮,有的彩灯里还贴上些剪有马、牛、小人式样的剪纸,随着内灯的旋转,就呈现出五花八门的图案,漂亮极了。
伴随着一声——吉时到!锣、鼓、钹一道敲起来,队伍应声出发,张灯结彩,大龙跟着红宝珠时时变化出新的花样,人群跟着舞龙队,像有磁力一般,卷来一帮又一帮人。冲龙声在烟雾缭绕中此起彼伏,进入县城的主要街巷,直到夜里九点才闹闹热热地到县城的体育场,标准四百米跑道的田径场上早早就挤满了人,附近的居民楼上,看台上,也早就塞满了人,拍照的,手持望远镜的,脖子上骑个孩子的……在冲龙大戏前尽显神通,大龙缓缓进到场地中央,舞龙队员个个飒飒英姿、精气十足,把大龙舞得虎虎生风,恰似巨龙现世。烧制铁水的专车来了,舞龙队员上身赤裸着,专业人员把铁水舀出倒在木板上打向夜空,瞬间夜空便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光亮,夜空被涂染得绚丽多彩,金碧辉煌,武龙游戏其间,美轮美奂。打出去的铁水有的掉在人的皮肤上,也只是瞬间微微的疼,让你一下子在兴奋中被拉回现实,有的则落在地面,化成暗淡的灰烬。这样的壮观场景一直要持续到凌晨两三点,要把7、8吨的铁水耗尽,才会慢慢退去高潮,人流也才跟着迟迟散去……
正月十六的上午,将武龙修复,再手持文、武双龙和各类彩灯行至附近的河边,把灯熄掉,此为谢灯,再将武龙盘好放在地上,龙头朝天,此时德高望重的老人再说四句:
祥龙临福地,十六敬归西。
半月人间戏,丰年行大吉。
之后,取下武龙龙头和龙王宝珠,最后点火焚烧,此为送龙。县城人冲龙,但凡第一年请龙,接着的第二、三年均要冲龙,不可中断。武龙在蓝色的火焰里烧出一道青色的烟,自火堆里悠扬地向上苍飘去……这是县城人的冲龙,也是县城人的后代从老辈那里感知到的不完整的冲龙记忆了。
现在的“铁水冲龙”多数是在普定县的秀水景区举行,虽然失去了很多传统色彩,但每逢活动的同时又举行大型的篝火晚会,给人不一样的浪漫情怀。你看,黑漆漆的夜里铁水花又盛开了,开得正是灿烂,正照亮着这方名为普定的县城……
文稿/杨成刚 范永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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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范永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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