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情》(王善珍)
王善珍
江苏连云港老知青
1
送别的鼓声和哭声
下乡插队走的那一天,我们在解放路上的体育馆门前集合,当时的体育馆整个建筑是用竹子做的,很气派。
体育馆门口广场上,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几十辆大卡车停在那儿,这些车都是从各个单位调来的。红色的横幅上写着金色的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革命儿女,志在四方。”
“不做温室里的鲜花,要做高山上的松柏。”
喇叭里高唱革命歌曲,分贝很高,震耳欲聋,彼此说话都听不清楚,有的人两手作喇叭状,大声呼喊对方。
在我们下放农村之前,新浦知青已走好几批了,他们是到大丰、东台、南通农场的。宣传时说是到兵团的,诱惑力最大的是能穿上军装,试想,哪个孩子没有长大以后当兵的梦,并且还有工资拿。当时到兵团是有条件的,出身一定要好,要是党员、团员那更没的说。家庭出身不好或者有问题的人家的孩子,再就是没有后门可走的人家,只好到农村插队。人还没走,就分成了三、六、九等,心中憋屈。
我和好朋友小玉跑到通往去南方的大路上,看到路边有一群人,拿着用彩纸糊成的小旗,敲着锣鼓,绑在树上的横幅上写着: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辆辆插着红旗的大卡车缓缓驶来,汽车上用帆布搭成棚子,里面究竟装了多少人不清楚,只看见车后面有几个人抓住栏杆,多么年轻的脸,多么清澈无暇的眼睛,此时,他们眼睛里充满了迷惘,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估计平时长着小眼睛的人,这时也把眼睛睁大了,望着家乡的路,一点一点地远去。当车刚驶过欢送人群,汽车就疾驶而去,驶向不知未来命运的陌生地方。
我们心中好难过,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前途在哪里?同时也很羡慕他们,以后他们可以穿军装啦,可以拿工资啦,可以享受休假啦。
广场上的汽车就要启程了,每一辆上都站满了人,大包小包占据车厢的一角。我只带了一床被子,我六哥送了我一只木头箱子,我把平时要用到的东西都装在了里边,又提了一个网兜,里面装了两个搪瓷盆,还有一瓶昨天妈妈给我炒的肉酱。
送行的鞭炮响了,车轮缓慢滚动,刹那间,广场上送行的人群中,爆发了巨大的声响,有人大声哭喊、有人大声喊叫,有人双脚蹦跳,有的家长死死拉住孩子的手,随着车子在跑动。其中有一个叫顾华的知青,她的妈妈实在放心不下她,一使劲一翩腿爬上了车,跟着女儿走。顾妈妈是所有到金山公社的知青中的唯一的家长。
我家只有五哥和六哥来送我,我那多病的妈妈不能来送我,此时她正躺在病床上。事后听我哥说,我走后,妈妈整整哭了半天。
我们到赣榆县金山公社插队的知青有一百五十多人。当时是这样分配的,以铁路为界,路北的到东海县插队,路南的到赣榆县插队,到赣榆县的又分好几个公社。
六月的风,已经比较热了,麦浪滚滚,田里已经有人在收割了,路两旁高大的杨树郁郁葱葱,路边的水渠里的水在哗哗地流着,汽车在沙质的公路上疾驶而过,大家都默默无言,互相都不认识,有的人还没有从刚才与亲人离别的情绪中走出来,甚至还有女孩在流泪。大家都没有心思欣赏周围的美景,都在想,这汽车究竟把我们拉到何方?
2
安家的插曲
最先到达目的地的是罗阳公社,几辆汽车拐向往罗阳方向的土路上去了。大家挥手告别。时辰不大,城南公社又到了,在一片告别声中,我们的汽车穿过县城——青口镇,一直向北、向北。
驶出县城大约二十多公里,我们的车往东拐下去了,还有几辆车继续往北,他们是到黑林公社的。乡间的路就大不如公路了,有点颠簸,又行驶了一会儿,车开进了一个大院子里。顿时锣鼓喧天,彩旗列列,只听有人喊:“到了!到了!”大家七手八脚把行李拿下来,懵懵懂懂站在那儿。只见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带领一帮人迎上前来,鼓着掌,大声说道:“欢迎!欢迎!”好像我们来的时候有一个带队的,他把我们移交给了公社党委。
公社领导讲了话,无外乎是你们知识青年到农村来,你们来的,我们欢迎,你们要好好锻炼,脱胎换骨,农村是大有可为的。讲完话,他叫各大队把人带回去,候在一旁的各大队派来的人,急不可待地冲上来,要把人带走。有人拿着花名册,哪些人到哪大队去,剩下的人越来越少,包括我在内的九女三男,要分到靠近山东的一个村庄去,顾妈妈马上打听,这个地方交通方不方便?来人告诉她,交通极不方便,爬坡上堰,要走十几里才能坐上车。顾妈妈吓坏了,坚决不许女儿到那儿去。有大人撑腰,我们十一个人也坚决不去。
本来高高兴兴来接我们的,到他们大队去的,靠近山东的那个大队的社员们,见接不到人了,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最后就剩我们十二个人在那儿僵持着,打乱了人家的接收计划,公社几个领导一商量,决定按照家长的要求,哪里交通方便就把我们安排到哪里。下庄大队最方便,车辆穿村而过,却很贫穷。顾妈妈没想那么多,当时显得很高兴,只要能坐车来看女儿就行,她放心地坐着送我们的汽车回去了。
后来才知道,当初公社党委接到上级红头文件以后,他们就把全公社收入最好的大队挑选出来,安置这些学生,我们原本要去的地方不错,一个工分是三分钱,一个壮劳力,一天最高分是十分,能挣三毛钱。现在这个地方一个工分是两分钱,一年下来就要少挣不少钱。有失必有得,钱是少挣了,回家却方便了,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有时正在地里干活,突然看到家乡的货车从村里通过,一下子想家了,锄头一扔,坐顺便车就回来了。
记的有一次,我回家过了两天,回来时坐一拉煤的车,同行的还有两个,她们跟司机很熟,自然而然坐在驾驶室里,我只好坐在煤车顶上。一进村,看到我的人都对着我笑,我看这些人这么热情,也报以微笑,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我被笑得不好意思了,赶快闪进大队部,对着墙上的镜子一照,大笑起来,原来我变成了“熊猫”眼。
公社领导赶快打电话给下庄大队部,叫各生产队派人把这些知识青年领回去。公社驻地离下庄大队只有三里地,时间不长,陆陆续续来了骑自行车的,推着独轮车的,赶着牛车的,扛着扁担的,来了一大帮人。
我和顾华、时玲分在第三生产队,三位男同胞分在第五生产队,其余六位女同胞分在第二生产队和第四生产队。第二生产队里有一个叫谭芳的人,由于家庭贫困,姊妹众多,没上一天学,文盲。运动一来,她当时只有十七岁,是符合这个年龄段的,管她识字不识字,就被当作“知青”送下乡来了。
顾华是我的邻居,很熟,时玲是第一次见面,以前不认识,她俩性格完全不一样,顾华好说好笑,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问这问那,时玲很腼腆,不爱说话,动不动就脸红。
名单一确定,社员们就忙活起来了,把我们的行李装在独轮车上,人员安排好,陆续回村,有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走到我面前,叫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带我回村,我仔细地看了看他,觉得他那么瘦小,行吗?我不忍心坐在后面,我做个手势请他上车,反客为主地把他带回了村。
突然改变接收点,下庄大队的干部们没有思想准备,措手不及,先要解决住的问题,其他的队腾库房的腾库房,腾磨坊的腾磨坊,实在没地方的,社员家有空闲的屋子拿出来救急。三个队基本上把我们九个男女同胞安顿好了,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
队长来了,看见我们三个小丫头,叹了一口气,挠头皮了,犯愁了。我打量了一下队长,瘦瘦的,年龄在四十岁开外,眯缝眼,嘴有点瘪,一脸的忠厚老实,还看出来他是个慢性子。
队长为何犯愁,因为队里实在没有多余的房子,社员家也腾不出一间房出来,我们三人呆呆地站在大队部,等待他们想办法来安置我们。门外聚集了不少人,像看西洋景一样地看着我们。
队长和副队长、会计、保管员、记工员、饲养员大小干部一商量,觉得有一处屋子可用,于是带着我们往那住处走去,热心的社员们拎着我们的行李跟在后面。走到一处破旧的院墙外,队长打开用几根树枝做成的门,来到院内。
院子不大,长满了野草,东墙角有一个只剩半截的破缸,缸底有点水,已变成黑色,西墙角有一个石墩,长满了绿苔,靠着东墙搭了一个锅屋,屋顶塌了一半,剩余的几根木头勉强支撑着屋顶。用泥做成的灶台,堆积着厚厚的一层灰,一个角已经掉了。
给我们住的是两小间草屋,很矮,全是泥垒成的,好像院子里的地比屋内还高一点,里间屋墙上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只有窗棂,没有玻璃。队长推开屋门,一股怪味扑鼻而来,里面很黑,只有那个小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光,我伸头朝里定睛一望,大叫一声往外就跑,吓得顾华和时玲也尖叫起来。原来屋里放了三口棺材,摞在一起,乌黑发亮,吓死人了。队长见我们吓成这样,忙安慰我们说:“不要怕,这里面是空的。”难道说这里面还装着人?不敢往下想了,只听见队长不慌不忙地说:“这是寿材,只有等到人死了才装进去。这是几位老人几年前就打好了的,看这个屋子闲着,放在这儿的。”他命令叫人把寿材抬回各家。
中午,我们到大队部吃饭,每人一大碗干饭,三个素菜,喝了一大杯茶叶水,撑死了。
队长指挥一帮人打扫院子,尘土飞扬。又叫人把房门加固,把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叫人用几根棍绑成一个框子,再绑上荆条,上面铺上玉米秸秆,放在土坯上,这就是我们的床。
我抓起我的行李,一下子冲到里间,把行李放在刚弄好的床上,屋内只能放两张床,必须有一个人要住到外屋,她俩谁也不愿意,最后只好我和顾华睡一张床,时玲睡另一张床。我们带来的零碎东西没处放,队长又叫人送一张快要散了架的破桌子来。
3
可爱可敬的乡亲们
一切安排妥当,社员们涌进了屋,外面还站了不少人。他们望着我们傻傻地笑着,我们也报以傻傻的微笑。我邀请几个女孩子坐在床上,她们害羞不肯坐,我把她们硬拉坐下。有大胆的问我们是哪里人,告诉他我们是新浦人。
“噢,是耄子。”
“噢,你们是侉子。”
大家哈哈大笑,刚才的陌生感消失了。他们说我们说话他们听不懂,叫我们说慢点,我们说你们说话我们能听得懂,你们说话带点山东腔,他们说,这儿离山东不远,从这儿到公社驻地,再往北走,过了一条河,就到了山东地界。
我们和他们聊着天,他们似懂非懂地听着。在人群中,我突然发现有一个姑娘长得特别好看,白皙的皮肤,瓜子脸,通直的鼻子,小嘴,乌黑油亮的头发。她在静静地听我们说话。就是这个美丽的姑娘,跟村上的一个小伙子发生了一段凄美的爱情,那是后话。
我还发现,在这些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一直憨憨地笑着,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很害羞地告诉我,他叫明,待了一会儿,他就走了,过了一会儿,这个小孩又来了,瞪着大眼望着我们,我问他:“明,你家住在附近吗?”明不睬我,我奇怪,这么快就忘了我了。旁边的人大笑起来,说他不叫明,他明明就是明吗,大伙儿笑得更欢了,弄得我莫名其妙,这时有人说:“他叫亮,他和明是双胞胎。”
以后,我还真分不清哪是明哪是亮,我想了一个办法,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喊:“明亮。”两人一起答应,若是一个人,我就会喊:“明!亮!”他也会答应,反正他不是明就是亮。
天色已晚,队长又叫人送来了煎饼和开水,我把肉酱分给她俩,卷在煎饼里,很好吃,就是咬不动,一张煎饼没吃完,累得腮帮子疼。
天渐渐黑了,村里没有电,我们坐在黑黑的里屋,不敢往外屋望,总觉得那儿有棺材。我比她俩大一岁,从小我胆子就比较大,这会儿,她俩紧紧的依偎着我。这时外面走进来俩个人,手里端着个煤油灯,进门一看,是两个小姑娘,有十六、七岁,个子高一点的说是队长叫她们来陪伴我们的,我们感动得差点哭了。
她们把夹在胳膊下的蓑衣铺在外屋,也没有跟我们说什么话,躺下就睡着了。我们望着如豆的煤油灯,可睡不着了。躺在硌人的床上,我想起了家中舒适的大床,明亮的灯光,又想到有病的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妹妹是不是很想我?怎么就把我送到这儿来了?以后怎么办?泪眼婆娑,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快天亮了,只听见时玲大声喊道:“死人头!死人头!”手在空中乱舞,并指着一个地方,怔怔地望着。我们全部被她的叫声惊醒了,外屋的两个小姑娘,吓得抓起蓑衣夺门而逃。我和顾华也吓得不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战战兢兢抬头看,只见房梁上吊着几棵大白菜,是白天打扫卫生时,忘记取下来了。我抚摸着时玲的后背,对她说:“不怕,不怕,那是大白菜、大白菜。”声若游丝,睡意全无,捱到天亮。
这就是我们来到农村过得第一个夜晚。
4
许大娘和“大小姐”
天亮了,我们的恐惧感消失了,觉得天是那么的蓝,空气是那么的新鲜。
队长来了,告诉我们这几天不要干活,先熟悉一下村里的环境,再把生活方面的事弄好。因为下庄村不是我们的接收点,很多事情要从头做起,首先要把我们的关系转过来,再要按照上级的指示把我们安顿好。队长到公社开会去了,将近中午回来了,告诉我们,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从队里领稻子加工成大米吃,也可以从场上的草垛上扯草烧,至于安家费是多少,队长没透露,只是觉得以后队里陆陆续续给我们添置了一些东西,如小桌子、小板凳、小水缸、锅碗瓢盆等。
这两天,队长安排我们临时到许大娘家吃饭,我把带来的那瓶肉酱贡献了出来。许大娘是个接生员,远近闻名,她接受过简单的培训,经过多年的实践,医术高超。经她接生的孩子成百上千,难产的,胎位不正的,她都能化险为夷。据说也接生过一次“怪胎”,是个女孩子,长了三条腿,一生下来就死了,吓得她家里人赶快把死胎扔了。
许大娘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慈眉善目,对于我们的到来,她高兴极了,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们。吃的蔬菜都是刚从菜园里拔来的,鸡蛋都是自家鸡下的,煎饼是她那十九岁的外孙女摊的,极薄,火候到位,口感很好。
农村衡量一个妇女能不能干,除了会干农活外,还要看她做饭如何,尤其看她煎饼摊的怎样,最顶级高手,一人能同时看三个鏊子,一家十几口人也供应上吃。许大娘的外孙女叫爱,从小就跟着她。爱小时候乖巧懂事,长大了心灵手巧,尤其会摊煎饼,她摊出来的煎饼,薄得像张纸,拿起来对着光看,都能看到对方,咬一大口,入嘴只有一小口,随即就化,喷香极了。
有的人就不行了,笨,煎饼摊得不均匀,火候又掌握得不好,咬一小口,到嘴里变成了一大口,粗糙沾牙,难以下咽。
我们到场上去看了看,场很大,也很平整,场的一角有好几个草垛子,我想,今后我们就到这儿取草烧饭。又来到一个小高坡上,这儿是一口水井,我们三队的人吃水都到这儿打。
水井是方形的,很深。井的四周用石头砌了一圈,便于放水桶,井边有几个社员正在打水,我见他们把长绳子系在桶把子上,往井里一送,飞快地拉动绳子,一桶水就上来了。我跃跃欲试,找了一个最小的桶,学着他们的样,就是打不上来一点水。顾华和时玲也上来试,结果一样。社员们善意地笑着,有位年纪稍长的人,手把手地教我们:把桶续下去,快要接近水面的时候,手左右猛一抖,桶口朝下,一头扎进水里,这样子才能打到水。照着他的样,果真打到了水,只是份量不多。
两天过后,我们自己开伙了,有了知青的特权,精米白面吃着,柴禾管够烧着,一缺什么吃的,马上到村上唯一的小卖部去买,出入最多的是我们,也包括其他三个点的男女同胞,我们不知天高地厚,整天胡吃海喝,这样的日子也就维持了半年,上级就不管我们了,特权就消失了,地里收什么我们就吃什么,还要凭工分分粮。
刚下乡的几天里,我们的头脑整天昏昏沉沉,分不清东南西北,每个人想家想得厉害,时玲时不时地在流泪,我心中也很难过,我比她俩大一岁,我十九岁,她俩都是十八岁,我拿出做大姐姐的样,对时玲说:“我们来了都来了,也回不去了,慢慢适应这儿的环境吧,慢慢过日子吧。”其实,我哪里会过日子呀,怎么过日子呀,一窍不通。在家都是妈妈操持,不懂得过日子的艰难。现在一下子走上社会,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时间不长,我们接到了来自大丰、东台、南通的同学们、朋友们,他(她)们的信件。后来得知,南方的来信像雪片一样,飘到赣榆县各个公社的知青点,忙坏了投递员。邮局的同志还真没见过这个架势。
我的闺蜜笑玲,三天一封、五天一封给我来信,信中堆满了革命词藻,大谈革命理想,字里行间充满了革命激情,信的末尾总会写上: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署名:你的革命战友——笑玲。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信间隔的时间长了,信中少了些激情,务实的东西多了一些。再后来,就大倒苦水,说根本就不是什么兵团,就是一般的农场,只不过把农场按照军队来编制,编成班、排、连什么的,也没有穿军装,还是各人穿自己的衣服,工资是拿了,也是少得可怜。他们被管得紧,活又累,有事要请假,还不一定会被批准,言下之意,还不如我们插队的好。
笑玲是独生女,极受宠爱。家境优裕,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睡有舒适的单人房间,活动筋骨有宽敞的客厅、偌大的院子。院子靠墙砌了一个花坛,里面种满了花花草草,小径用鹅卵石铺成,院子中间种了一棵葡萄树,每年硕果累累,葡萄架下安放一张大理石的圆桌,四只藤椅。没事的时候,拿本小说,吃着葡萄,遐意至极。
下放到农场以后,这个“大小姐”哪能受得了,妈妈心疼地光往邮局跑,大包小包往农场寄。后来国家落实独生子女政策,没到两年,她就从农场回来了,弄了一身的病。
5
第一次干农活的尴尬
过了一个星期,队长来到我们小屋,问我们生活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有,我们回答他,没有什么困难,就是想家,队长说过些天就好了,又问晚上还害不害怕,我告诉他,已经把原来放寿材的地方用报纸糊起来了,还用红纸剪了两个窗花贴在上面,最后队长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要我们参加劳动。我们爽快地答应了,这几天憋闷的慌,无所事事,干干活也好。
干什么活呢?队长说:“你们就参加割麦子吧。”
以前上学时,学校也组织过全校师生,到郊区新坝公社帮助农民割麦子,名曰:学农。千余名学生浩浩荡荡,背着行李,提着饭盒,饭盒里装着吃饭的小勺,叮铃铛啷,路人都当奇景看。
那时学生队伍来到公社驻地,分在指定的村庄里,帮农民麦收。活没干怎样,给人家添的麻烦可不少,今天这个手割破了,那个脚扎伤了,明天这个感冒了,那个拉肚了,人家操心不少,还要腾出大房子给我们这些学生住,又要派专人用特大锅给我们做饭。睡在麦草上,我们整夜被跳蚤咬得睡不着觉,浑身起小红疙瘩,第二天没精神干活。伤病员逐渐增多,没干五天就又浩浩荡荡地回来了。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有过割麦子的经验。
现在下乡第一件农活儿就中割麦,我有“学农”经验,心中不打怵。
来到地里,有人递给我一把锋利的镰刀,在田头,社员们一字儿排开,每人割五垄,垄不算长也不算短,队长说我乍干,就割两垄吧。队长一声令下,社员们争先恐后,一会儿就到地头了。我只割了一小块,大家围拢过来,三下五除二就帮我割完了。
重新安垄,一会儿功夫,大家又割到头了,他们围拢来,又帮我把麦子割完了。队长对我说:“这样吧,你就割一垄吧。”队长随后对大家说:“今天,把这块地割完才能休息。”大家甩开膀子干了,你追我赶,谁也不让谁。他们谁也顾不上我了,刚才还直立的麦子,现在全躺倒在地上了,偌大的地里只剩下我这一垄麦子,孤零零的。这种场景,如果制成明信片,那绝对是美景:娇阳之下,金色的麦子铺满田间,一个美丽的姑娘,站在直立着的独一垄的麦子旁,手搭凉蓬,面带迷人的微笑,眺望远方。可惜不是。我在艰难地割着,挥汗如雨,好不容易割到地头,一阵摇晃,眼冒金星,一头栽倒在地。
大家纷纷围过来,关心地问我摔没摔伤,队长走过来,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你去捆麦子吧。”捆麦子的都是老弱病残,我那俩伙伴原本也是安排割麦子的,队长一看她俩细胳膊细腿,个头又矮,又从来没割过麦子,动了恻隐之心,编在了捆麦子那一组,现在,我这个样子也只好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她俩看到了我的惨状,即感到好笑又十分同情我。
麦子上场了,要把麦粒弄下来,那就叫打场,套上牲口,拉着石磙,一圈一圈地压,压好的麦粒儿赶紧弄到场边晾晒,牲口不够用,那人就得上,五个人拉着石磙子,也是一圈一圈地转,往往我在最外面,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才知道,在外围的人最吃力,在最里面的人最省力,他们往往都把靠近里面的绳子先抢到手了,剩下的只能给我了。人家走一小步,我要跨几大步,有时还得带小跑,累得我气喘吁吁。有一个叫秀的姑娘看不下去了,休息完再干活的时候,她马上冲上前,抢了一根最里边的绳子,递给了我,这样我就轻快多了。
麦收季节,天气变化多端,白天还好好的,到了夜里,下起了小雨,队长敲着小锣,大声喊叫:“抢场了!抢场了!”队里所有的青壮年冲到场上,把麦子堆起来,用草苫子盖上,如果是下大雨,那真跟打仗一样,动作慢一慢,麦子就泡汤了。有时忙到半夜,衣服都湿透了,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苦不堪言,也深深的体会到农民的不易。
6
生活中有很多小插曲
我们来到农村已有一段时间了,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环境,想家的心也放下了不少,从一点不会干农活,到能干一点了,也和社员们融洽相处了。尤其是队里的姑娘们,有事没事总喜欢到我们屋里来玩。
我们刚来的时候,发现这儿的姑娘、小媳妇,还有中年妇女,全部穿带大襟的衣服,都是水蓝色的,从没看过有人穿花衣服,或者其它颜色的衣服。穿的鞋子是绣上花的,土的掉渣。我们三人虽然家庭不算富裕,但是我们正处在爱美的年龄,时髦还是赶的。
受我们及另外六个女同胞的影响,姑娘们很快地甩掉了绣花鞋,脱掉了大襟褂子,跟着我们的潮流走。尤其是爱,我们穿什么,她就跟着穿什么,她的外婆是接生员,她家的生活比其他人家要富裕的多,如果她不说话,真分不清她是农村姑娘还是知青。村里的小伙子们也受到三个男同胞的影响,从貌似电影上的“汉奸头”,变成了很洋气的时髦头,有的还叫男同胞帮他们在城里做衣服,这样的穿着打扮,对他们以后的相亲,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远在城南公社的好朋友小玉,托人捎信来,叫我到她那儿去玩,我应邀而去。在那儿,我见到了老朋友,结识了新朋友。到了晚上,我们聚集在一个知青点的大房子里,或坐,或站,大家谈理想,谈抱负,谈未来,群情激昂,有一个头发留的很长的,年纪比我们年长几岁的,很帅气的男同胞带头唱起了《知青之歌》,其他的人跟着哼唱起来,唱了一遍又一遍,有的人还泪光闪闪。我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很是震惊。歌词很凄凉,旋律很优美。看他们的神色好像已经到了世界末日。
我们太年轻了,最小的只有十七岁,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三岁。当时还处在文革当中,大家都看不到前途,忧国忧民。不知怎么着,我突然想起了《青春之歌》里面的场景:一群热血青年,穿着长袍,围着长围巾,仰望卢嘉川,听他讲革命道理,小商人家庭出身的林道静,静静地坐在那儿,手托腮儿,听的是热血沸腾。
时代不同了,我们来农村插队落户的,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是来替国家排忧解难的,光唱唱歌,发发牢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样的聚会进行了好几次,渐渐的,每人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同时忙于生计,棱角被磨平了不少,聚会少了,乃至消失。
来到农村快半年了,我们已和社员们打成一片了,农活也能干一些了,也时不时地出些差错,不是把地瓜秧当草锄了,就是把玉米苗当草拔了。队长从未批评过我们,他是七个孩子的父亲,他总认为我们离开父母,来到这么贫穷的地方,很是心疼,要不是运动,她们能来吗?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下去了,在这期间,我和时玲还闹了一个笑话。顾华前几天回新浦看她老妈去了,只剩下我俩。这天,我提前收工回了家,没关门。冬天日头短,不一会儿天就黑定了,太累了,煤油灯里的油所剩无几,我舍不得点灯,况且囊中羞涩。我默默地坐在小板凳上休息。这时,我看见一个人将头伸了进来,透过门外微弱的亮光,我看清了是时玲,她也是刚收工回来,屋内太黑,她不敢进来,她咳嗽了一声,我正累得慌,难得搭腔,故意不吱声。她侧着耳朵,左右两边仔细地听了听,好像有所察觉,她也不说话,我也不能说话,我怕我突然说话,吓着了她。
她曾经告诉过我们,她小时候好像是被长相怪异的猫狗之类吓到过,病了很长时间才好,她一直很胆小。这时,我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她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突然“啊”地叫了一声,跑了。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又来了,并带来了一个人,是个男社员。她对那人说:“这屋里好像有动静。”那人说:“没有。”
“门怎么开了?”
“不知道啊!”
“是不是她出去有事了?”
“很有可能。”
他俩站在门口,谁也没敢进来,时玲其实还没有从屋里有棺材的阴影中走出来。我更不敢说话了。借着一丝光亮,我看见他俩在门口比手划脚,像两个鬼魅的身影,我感到很好笑,却又不能笑,忍着。只见时玲又侧着耳朵听了一下,总觉得屋里有什么,旁边的那人屏住呼吸,侧耳聆听,忽大叫:“这屋有人!”
“啊!吓死我了,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有人呼吸的声音。”
看这本领,堪比福尔摩斯。
这时黑暗中的我,觉得玩笑开大了,快要没法收场了,我用极小的声音说:“是我。”随即点上了煤油灯。
从那以后,即使再没钱,借钱也要买煤油。
我们这个地方属于丘陵地带,沙质土壤,夏天就是下再大的雨,也不泥泞,雨一停,穿布鞋走路都行。整个村庄显得很干净。同时,盛产地瓜、花生,麦子产量也不错。除了孩子多,劳动力弱的家庭外,基本上还能填饱肚子。大的难处是缺草烧。
公社的供销社有时会调来一些煤炭,分到每户就寥寥无几了,而且是烟炭,质量差,炭石也多,没有风箱不能烧。我们开始还享受烧草不限量的待遇,烧不烧炭无所谓,等到半年后待遇取消了,才真正尝到无草烧的滋味。
跟社员们分一样多的柴草,有的很耐烧,像豆荚杆,玉米秸、麦秸、地瓜秧也很好烧,最不好烧的是稻草。原先这儿不种水稻,上级硬要“旱改水”,只好遵命,种了一小部分。稻草起初火势也不小,却不耐烧,做一顿饭要烧不少,而且锅腔里全是灰,要不停地往外掏灰。
有一次天下小雨,柴禾全湿了,收工回来,做饭时,怎么也点不着火了,又累又渴又饥,我们三人相拥而泣。正好爱到我们这儿来窜门,看到此情,她马上回家拿了几张煎饼,带上一壶水,解了我们的窘境。队长知道后,赶快叫人到场上扯些草送来。有时,实在没的烧了,就锅里煮着地瓜干,锅下烧着地瓜干。
社员们更是嗜草如命,绝不放过一枯枝、一枯叶。为了省柴禾,冬闲里有的人家每天就吃一顿饭。我有时看到一些老年妇女,能使家中有柴禾烧,她们穿着肥大的深蓝色的棉袄,头戴黑色的围巾,坐在稻茬地里,抡起木棒,使劲捶打着稻茬上的泥土,忍受着凌厉的寒风,受了那么大的苦,又能烧几顿呢?时间长了,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远远望去,就是一个泥人。
作者:王善珍,江苏连云港老知青,年初中毕业下乡到本市赣榆县插队,当过民办教师。年底回城后,曾在市文化用品公司工作,后专营过绘画用品。热爱写作,在市、晚报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来源:知青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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